~ 潤物細無聲 · 拔萃當年 (2020.12.09)

應拔萃前校長張灼祥之邀,接受采訪,暢談Lowcock校長教諭之道。一個甲子歷練後回顧,其治校哲學不僅做到“道而弗牽,強而弗抑,開而弗達”,還能因應時勢做到“放而弗縱”;我有幸終生受益。

My recollection of snippets of Lowcock, and behind the scene happenings at DBS in the 60s.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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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 黃賢 標籤: 品味歷史 Back to Menu 目錄 Download下載

摘自張灼祥《五十年 · 細説拔萃從前》
  • 歷史的偶然
  • 學生以外的職份
  • 敢於求變
  • 獄中的生存之道
  • 薪火相傳

拔萃精神薪火相傳

拔萃校友黃賢應筆者之邀,接受採訪,暢談Lowcock校長教諭之道。一個甲子歷練後回顧,其治校哲學不僅做到「道而弗牽,強而弗抑,開而弗達」,還能因應時勢做到「放而弗縱」;令他終生受益。

張灼祥 作者: 張灼祥

 2020-12-20 圖片:作者提供

黃賢:潤物細無聲

黃賢(左)與Mr. Lowcock:慶祝成立Lowcock House。

黃賢(左)與Mr. Lowcock:慶祝成立Lowcock House。

去年11月初,約黃賢訪談,他爽快答應。但是因為社會運動,交通不便,訪談一再延期,直至11月尾才有機會見面。黃賢約我到灣仔一間會所餐廳,那裏環境寧靜,可眺望維多利亞港和香港摩天輪。訪談前,我先為會面延期致歉,穿着恤衫西褲的黃賢從容地說:「不要緊!」侍應端來一壺濃普洱,正要為黃賢斟茶,他說:「先放着。」聽黃賢細說經歷後,我更加明白茶葉和人生,也是要慢慢浸泡,才會飄香。

歷史的偶然

黃賢在1956年入讀拔萃小學,他形容報讀小拔,是「歷史的神奇故事」。「家人的朋友和我的契爺全都是讀喇沙的。小時候,媽媽帶我和哥哥到九龍塘的公園玩,有個外國女人在吃三文治,她跟媽媽說你的小孩要讀書了,並叫我們試試報讀小拔萃,我和哥哥就去考小拔。」 而拔萃舊生的身份曾經引來笑話,「契爺生前是喇沙最早、期的校友之一,他的追悼會要籌款給喇沙基金會,我就捐不出手了,大家都笑我。」黃賢哈哈地笑,說「歷史有很多偶然」。

而黃賢與校長Mr. Lowcock的相遇,也是特別的偶然。黃賢小四時,爸爸逝世,媽媽做記者,工作很忙,經常不在家。1961年,他到男拔升讀五年級,就和哥哥在男拔寄宿。在開學前的星期六早上, 喜歡跑步的黃賢,第一次來到男拔的校園,看到偌大的操場,就在那裏跑步,然後在榕樹下休息。那時,Mr. Lowcock走來,為他把脈,叫他繼續跑。「當時我覺得很奇怪,他把脈後就走了。那時自己很矮,覺得他很高。」兩天後開學,黃賢才知道原來這名奇怪的男士,正是新上任的校長。

Mr. Lowcock的標記,是唇上的胡鬚和飽滿的下巴,他因而有 「蝦餃佬」的花名。「他也知道這花名,當然我們不會在他面前叫,只是閒談時,被他聽見了。」而同學之間,也是以花名相稱。「在拔萃,花名可能比名字還重要。很多同學的名字,我們都不知道,只是叫花名。」

黃賢在男拔寄宿九年,「由五年級至Upper Six都住在學校,幾乎沒有人打破這紀錄」。他參加跑步、唱歌、話劇等多項課外活動,漸漸跟Mr. Lowcock相熟,後來更有機會到訪Mr. Lowcock的家。「我班放學後舉辦讀書會,但沒有地方,就到Lowcock家。他的家是開放的,可以隨時出入,看書,聽唱片。」不過,Mr. Lowcock不會參與讀書會,「他的特色是無必要時,不會參與,讓我們自己發揮,我們做不來,有時他會來執手尾,自主是他的管治方式。」

學生以外的職份

黃賢最欣賞Mr. Lowcock信任學生。他讀Upper Six時,一位老師未能到校任教,Mr. Lowcock邀請修讀理科的他,教中四的歷史和Lower Six的經濟,他教了一個學期,才找到老師 。他呷一口茶,謙稱成績不算很優異:「我未考過第一,但歷史科成績挺好,教經濟是因為中四做過生意。」

黃賢和Mr Lowcock:擔任計時員。

黃賢和Mr Lowcock:擔任計時員。

黃賢曾與同學營運學校餐廳,「1967年,承包學校餐廳的伙頭『打斧頭』,食物愈來愈差,寄宿生罷食一星期,校長查清楚後,立即解僱他。Lowcock決定由罷食學生營運廚房,照顧近百名寄宿生的一日四餐,以及幾百名走讀生的午飯。我們由入貨、煮飯,訂菜單,全都一手包辦。起初覺得很有趣,還請法國老師做顧問,捱了兩個月,大家都累得不得了!」Mr. Lowcock肯定學生的努力,在交給校董的報告,也提到學生營運餐廳的來龍去脈。

作為Boarders’ Prefect,黃賢還有特別的任務。「67 年左派暴動, 有人四處放炸彈,我們Boarders’ Prefect要半夜起床,巡視學校每一個角落,看看有沒有炸彈。」男拔的操場底下以前是日軍的軍火庫, 曾經發生炸彈爆炸,一座山崩了一角,還導致傷亡,所以 Boarders’ Prefect 檢查時格外認真。

Mr. Lowcock擔心暑假時學生在街上流連,會被炸彈所傷,決定開放校園,讓全校學生回校玩樂。黃賢擔心小食部未能應付需求,由於他有營運餐廳的經驗,Mr. Lowcock容讓他與十幾個寄宿生經營小食部。剛巧學校免費借場地給邵氏拍青春片,電視台也按照黃賢畫的設計圖,幫學校訂做吧枱。

在饍食方面,黃賢和同學新增熱狗等菜式,「我們要自己買材料,訂貨取折扣。Lowcock叫我穿校服,打領呔,去嘉頓(食品公司)見總經理,他很認真地問我要訂多少麵包,我說一星期大概兩包(一包六個)。」黃賢舉起兩隻手指,笑彎了腰。「當時沒有經驗,不知巿場反應如何,擔心賣不完。但總經理請公司的律師為兩包麵包制訂合同,雙方都要簽名,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!」黃賢和我都忍不住笑。「當然那份合同是沒有法律效力的,因為我未成年。 但我了解到法律程序,知道整個流程是這樣的。」原來這位總經理是男拔的校友,特意花時間讓師弟見識大場面。

不過,後來黃賢卻被送麵包的小子責罵了一頓,「他罵我向總經理訂貨,令他沒有佣金,他說平時即使訂幾千打,也不能見上層的總經理。我了解到社會是層層都要照顧到的。」後來,黃賢直接向送麵包的小子訂貨。「小食部營運了兩個月,賺了20多元,我們把錢送給打雜的職工。沒有人能賺錢,學校還蝕了燈油火蠟。但社會作用很大,很多人回校,生意很好,很開心!後來68年的暑假, 我們再做一次。」營運學校餐廳和小食部的經驗,有助黃賢在 1975年於Baker & McKenzie當實習律師時,處理香港有史以來最大宗的破產案(和記破產案),「因為同樣要處理cash flow,做stock take和計數。」黃賢笑言經營小食部和餐廳要計算同學偷吃了多少食物, 但是他沒有追究,他強調「又要認真,又要講人情」。

Mr lowcock與拔萃校友。

Mr lowcock與拔萃校友。

黃賢說:「拔萃的成功是多元化,校長在一定的空間內,會任由學生發揮。」

敢於求變

校徽的改變是一大變革,「1969年,我讀Lower Six,學校慶祝一百周年,Upper Six那班決定改變校徽。以前的校徽是刺繡的,很貴,差不多等於一個月的學費。男仔一打架,撞一撞,鐵絲就突出來,珠又掉下來。我哥哥是Senior Prefect,他和Second Prefect將繁複的設計變得簡單,用化纖織校徽,價錢大約便宜八成。」他們做了三個大小和顏色深淺不同的校徽,黃賢建議由全校的老師、學生和職工投票,大家都很開心,他笑言這是「香港第一次普選」。

黃賢積極組織各項活動,獲Mr Lowcock選為Boarders’ Senior Prefect,他隨即向校長提倡改革,例如縮短午饍時間,讓學生提早放學。他強調:「關鍵是要給學生決定,而全校職工都可以投票。」 另外,校方一向禁止學生攜帶象徵身份階級的物品,例如手錶、戒指和收音機等,亦禁止看漫畫和武俠小說,黃賢提議要因時制宜,作出解禁,「到 1969,收音機已經不是階級的象徵,要解禁。武俠小說如臥龍生的《仙鶴神針》、Peanuts漫畫,都要解禁。」他認為最大的變革,是在洗手間增設厠紙,因為「這不單是解禁,而是校方須要付錢」,雖然學校當時經濟不太好,但Mr Lowcock知道學生的需求很大,先後在宿舍和學校的洗手間增設厠紙。

黃賢在爭取訴求的過程中,也曾觸怒Mr Lowcock,但他強調 「最重要是敢說應說的話」,「只要有道理,校長都會接受」。若然學生犯錯,也要接受懲罰。「學校最高的懲罰是打藤(caning),體罰在拔萃是身份象徵,你未被體罰過,代表你未挑戰過規定,或者未冒過險,我們以打藤為榮!」黃賢坦言也曾被校長打藤,「但已忘了因為什麼事,反正只是身份象徵。」他認為體罰也有「洗底」 的意義,「即使你犯了最大的錯,打藤後,學校就不會有紀錄。學校不想同學怕檔案被『畫花』,就太過謹小慎微,什麼都不敢做。」

拔萃的教育,擴闊了黃賢的眼界,亦培養了他敢作敢為的作風,令他在哈佛大學的面試中,脫穎而出。「當年美國有名的教授來香港面試,美國官方支持的教育機構、官員和教授一排人坐著面試, 與見嘉頓的總經理差不多。」以往的經驗,令黃賢面對大場面也毫不怯場。他在面試時,敢於指正教授的話,令他成為當年唯一一位獲哈佛大學取錄的香港學生,並獲得全額獎學金。

黃賢在哈佛大學修讀生物工程,研究分子遺傳,也修讀歷史。「我每天要花20小時在實驗室,當時保釣運動開始,我面對人生的抉擇:我應該留在實驗室,還是街頭?最後我放棄生物,選擇街頭,主修歷史。」

1970年,他參與保衛釣魚臺運動,1972年以保釣第一團的成員身份,回國參觀。畢業後,他修讀法律,成為博士(Juris Doctor)。1978年,黃賢應邀到北京外貿大學和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法律,並兼任多個政府部門的法律顧問。

「拔萃有個特色,就是要幫助弱者。當時北京處於文革後期,開明了一點,不過是弱者。1978年,北京準備開放,我就去幫助它。」黃賢一心幫助中國,卻在1982年,被控間諜罪,囚禁在秦城監獄。問他有沒有感到被背叛,他說: 「如果單獨看這件事,就會這樣想。但如果你看整段歷史,就明白不是這樣發生才奇怪。知道歷史是怎樣發展,加上拔萃的訓練,就要想想如何打這場仗,運籌囹圄。」

黃賢、Mr Lowcock與Rahman:在拔萃的訓練,讓同學無懼人生挑戰。

黃賢、Mr Lowcock與Rahman:在拔萃的訓練,讓同學無懼人生挑戰。

獄中的生存之道

拔萃的教育,培養了黃賢抗逆的能力,他說:「拔萃是天掉下來都當沒事的」。他知道與獄吏對抗,只會有反效果,想起為嘉頓送麵包的小子,記起要與每一層的人混熟,於是坐牢後第一件事,就是與看守的士兵聊天。「他們只是十幾歲的小朋友,兩個小時輪一班,悶極了。我就與他們聊天,問他們住在哪裏,家鄉在哪。他們上班前,路過果園會偷水果給我,吃飯時又多拿些餸菜給我,他們說:『寧願扣江青的餸,都要多拿一些給你。』傳聞江青的胸部和臀部是假的,我就問男兵,男兵就哄女兵說出真相,然後有一天,一群男兵走過來說:『真的!真的!』」黃賢就這樣建立了獄中友誼。

黃賢提到《魯賓遜漂流記》,說落難首先要做盤點,「盤點自己的優勢:誰會幫我?誰會害我?誰會怎樣幫我?誰會怎樣害我?分析過後,我得出的結論是:我應該會贏的。」黃賢雖然被困,但仍然樂觀,還笑說:「在中國單獨被困,是身份的象徵。」

黃賢被困在400呎的牢房,無法接觸外界的訊息,只能看人民日報,監獄圖書館的科學書和幾本古代小說。但是他仍有方法分析形勢,「我會觀察審問我的人的反應和語氣,知道他在想什麼,再調整方案。」他仍本著拔萃精神,據理力爭,「我發現隔壁的張春橋有書枱,我就投訴,過兩天就有書枱給我了。」

從前在拔萃談判的經歷,有助黃賢與中國政府談判。「拔萃100周年,要請港督來參觀,我堅持拔萃的傳統,見先生後,就見學生,而不是只見先生就離開。我與港督府的副官談判,討論港督來時的儀式,堅持他要見學生。最後港督先在學校正門,與Lowcock和先生談十分鐘,然後走到新翼,我向他介紹prefects。」

即使面對強權,黃賢仍無畏無懼。基於國際的壓力,1985年,鄧小平宣佈黃賢假釋,但他不接受。「我說:『我不要,我要你認錯。』,令鄧小平很愕然。假釋是要開庭的,他們突然把我由監獄綁架出來,叫我簽紙,我就寫『文責不負』。我反對,我要上訴。」 他深知這樣假釋是非法的,「假釋有兩個條件,第一是認罪,第二是要服刑滿一半。但我未夠一半,更加不會認罪。」他托一托眼鏡, 說:「我是教法律的,這些不合法的事,我不會做。如果我接受假釋,即是間接認罪,那麼我的學生、曾經與我一起辦事的官員都會受影響。」

黃賢為免連累他人,不願接受假釋,而在1989年,幫他翻案的人,正是他曾經幫過的人。「江澤民年青起家時,我曾經受汪道涵所托,幫他處理一些很複雜而又很政治化的投資項目(第一個工業合資項目,外資是香港怡和牽頭的迅達電梯)。後來他做了總書記,很多領導都認為是時候解決這件事。」雖然黃賢的冤案獲平反,但他等到 1992年,才決定回港。

薪火相傳

黃賢回港後,就去Mr Lowcock的家,他們天南地北,什麼都談,但沒有提到這次冤獄,Mr Lowcock也沒有提到他在黃賢被囚時,給鄧小平寫過一封求情信。「很多同學追問Lowcock如何營救我,他說會寫信給鄧小平。」在Mr Lowcock回覆同學的傳真,還寫了「I am doing all I can.」他在信中讚揚黃賢的才幹,情詞懇切地肯定他對中國的忠心,希望鄧小平會重審他的案件。後來,黃賢才從張灼祥校長口中得知 Mr Lowcock寫過這封信。「Lowcock就是這樣,幫助人不會講,沒有人知道他幫過多少人。曾經有同學買不起棺材,他就叫senior的同學籌款。」難怪黃賢形容Mr Lowcock「潤物細無聲」。

Mr Lowcock從他的導師(Mentor)Bishop Hall身上,學會包容和幫助別人,黃賢又受到Mr Lowcock影響。「香港社會變革時,要成立很多學校給難民的子女,Bishop Hall籌辦,請Lowcock幫忙,他成為很多學校的校監。聖公會取得土地建學校,很多拔萃的老師都幫忙教學和設計課程。幫助弱者是拔萃的傳統,要有同理心和同情心。」後來拔萃轉直資,為免拔萃變成貴族學校,黃賢向Mr Lowcock提議成立S J Lowcock Foundation,資助家庭背景欠佳的學生。後來他發現學生不需要資助,就用來資助到海外升學的尖子。近年,黃賢亦組織拔萃的師弟,為新移民學童補習英文。

對黃賢來說,Mr Lowcock的死,是很大的遺憾。「2011年Lowcock生日,我約他過年後帶一本書給他,以及打算告訴他Foundation的籌款結果:一個很喜歡Lowcock的校友用100萬,投標了他的酒。誰知,過年時他已經昏迷送院。」餘暉的金光斜照在黃賢身上。他形容失去Lowcock是很大的損失:「他永遠是很穩定的力量,佔中時,我也要翻出他當年六七暴動寫的觀點。他看事情的眼光,至今仍然適用,就是不分你我,不要推卸責任,當權者要 承認暴動是制度製造出來的。」【注1】

(左起)Patrick、Bo Yee、Mr Lowcock、黃賢、Stephen、Desmond。

(左起)Patrick、Bo Yee、Mr Lowcock、黃賢、Stephen、Desmond。

黃賢曾撰寫文章Thank you Jimmy【注2】, 提到從Mr Lowcock身上,學習了積極的人生觀,發展了內在的力量,去打漂亮的仗。即使談到被囚的生活,黃賢依然在笑。在這次訪談中,他只皺過一次眉,就是在苦思與Mr Lowcock有多少張合照的時候。「我不喜歡拍照,他也不喜歡拍照,讀拔萃時拍的照片很少,只有一張,不過只拍到我的背影。」黃賢笑說。

夕陽西下,維多利亞港的船隻慢慢靠岸,岸上的摩天輪開始緩緩轉動。Mr Lowcock的教導,指引黃賢度過人生的高低起跌。Mr Lowcock雖然別去,但黃賢說:「我們拔萃人不需要時常見面。」

一切長存心中。

〈黃賢:潤物細無聲〉(二之一)

〈黃賢:潤物細無聲〉(二之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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